决茗

“若有半点误解,误解便产生幻想,幻想产生美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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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交分两绸缪(二)

      刘禹锡杯中酒已饮尽,他抚搓着杯身,杯身是很青素的颜色,在白居易眼里似乎就是他刘禹锡风过不动的内心。可哪知这风轻轻一掠,就留下许久回荡的涟漪。他似乎转换了个话题,提了提曾经:“还记得在朝中的日子么?”

     “怎么会忘。”白居易见刘禹锡酒杯见底,拿起酒壶欲再给他斟满,却发现早已放轻,索性丢在一旁,专心谈话,“‘丝纶阁下文书静,钟鼓楼中刻漏长’。现在想想,当时觉得烦闷无比的当差,于今日都是奢侈的一求啊。黄昏下的大明宫,都能熠熠生辉,真叫人怀念。”“马上又能回去了,所以先别愁了。”刘禹锡挥手又叫小二上了一壶酒,随口问道:“微之呢,他还好么?”白居易点点头:“他听说我又可以再度回京,很高兴。”

     “他当然高兴,你俩的悲欢都是系一块儿的。”

     “那柳大人呢,你们当时一起被贬,为何没有一起回来?”

      刘禹锡怔了怔,白居易到底还是问到了。之前在信中,他曾多次想与白居易提起这件事,可最终不过化作一声长叹,几朵泪斑。“他,早就不在了。”

     “啊,抱歉。”白居易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语,也恍然明白了方才友人异样的沉默。从刚刚,他就该发现刘禹锡怀揣着心事,只不过一直哀伤于自己,也是友人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心情。此言一出,于故人零落,他才发现刘禹锡心里所负的沉重不知比他厚多少倍。

     即便这样,也能从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,按捺下来抚慰别人。白居易难以想象刘禹锡是怎样在失去知己的漫漫长夜里,空对独月消化自己情绪的。

    “那位大人,虽然没有正式交往过,但我曾于酒肆闲坐时,从楼上观望到他。他从桥上过,即便没于人群时,也能感受到他的稳重。他平常是不是比较寡言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白居易一番描述,让昔日柳宗元的形象再度回显在刘禹锡的脑海中。印象中最活泼的子厚,也就是在改革当政的时候了。可即便那时,他也不会像豪放的酒中仙般开怀大笑。有一年的春日,他们一起去赏牡丹。那年的牡丹怒放的格外惊艳明媚,他随意赋了句诗,又说最红最大的牡丹像极了子厚家旁刚出嫁的胖姑娘的盖头。无意的一说,没想到逗笑了柳宗元。他的笑只是口露微齿,十分轻微。抓不住旁人却抓住了刘禹锡的目光,他被激的心上一颤,胡乱接道:“有、有那么好笑吗?”柳宗元回道:“其实你有时在宫里说的一些话也很有意思,只不过碍于场合不能表现出来。现在出来游玩,就可以好好放松下了。”刘禹锡听罢在心里暗暗得意,琢磨自己再吐出个什么妙语奇句来。“梦得兄,我们再往前走走,说不定有更好的风景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,直接唤我的字就行了,不用那么客气。”呃,怎么突然在乎起称呼来了?刘禹锡又开始走神。

    “嗯,梦得?”

    “以后就这样叫。”刘禹锡冲柳宗元一笑,“我们快走,免得好景让他人赏了去。”

      那天赏完牡丹后,两人又去酒楼酌了几杯,到集市上闲逛许久才分别回了家。之后刘禹锡虽也与柳宗元出去玩过多次,但大部分时间还有其他友人一起作陪。即便再是两人独处,似乎也很难回到那时的自在悠扬。柳宗元平时很少笑,正因为如此,刘禹锡在那日之后就很眷恋他的笑容。每次在他展露笑颜时,刘禹锡总想着能让这份欢乐在柳宗元心头多停留一阵。可至后来流离,两人一道前往贬官之地,子厚的面容上总是布满尘埃,笑也多是敷衍的。刘禹锡其实从来不怪他,性格原因所在,加上柳宗元背负的比他要多。他想让友人看开些,毕竟阴霾会遮住阳光,但是不会永远遮住。可不愿想到,友人终是没挺过来。

     花开时节动京城,可在数多赏花的人群中,有一人悄悄地动了他的心。

     刘禹锡后来不知道的是,柳宗元其实和他一样怀念那个春日。

     他也常劝友人改一改那耿直的脾气,位高权重本就引来无数善意恶意的目光,加上他诗名鼎盛,口齿伶俐,若再不收敛些,只怕早晚会惹来麻烦。可刘禹锡听不进去,禀性难改,每次柳宗元说完他,他总是嘿嘿一笑道句“知道啦”,等到第二天遇见政敌,依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。

    一路南下,他看出友人为安慰自己的良苦用心。明明是更糟糕的境遇,心里肯定也很难受,却还能依旧闲看青山绿水,拿稗官野史与他作乐。他从来没有敷衍地笑,只是有些疲惫。友人的话他一字一句地听,因为指不定哪个明天就再也听不到了。

    他不是一个善于直面表达出自己感情的人,只能赋情于纸笔。他尽量将笔调放得轻松,不愿把自己的悲伤强加于刘禹锡。尽管到了最末的一封信,友人向他寻求安慰,他也强忍病痛,让友人在读信时觉得如同多年前无数普通的黄昏一样,淡笑的柳子厚叮嘱梦得在官场上要注意的种种。

   他以为那个绿竹猗猗的公子,会永远眉眼晴朗,融雪化岚,却不曾想到闻他已逝之时,一如六月忽变的天,大雨滂沱。

   “你还记得我调改被贬之地的事么?”刘禹锡重新开口,见白居易轻轻点头,他继续道,“其实最初不是裴度,而是他。他没有告诉我,想背着我偷上奏疏。这件事是后来裴度告诉我的。”

     白居易露出了讶异的神色,他被贬过官,深知其中的险恶,更何况刘禹锡是二度被贬,远去更荒凉的地方。如此皇帝眼中的沦落人,还敢提出条件。白居易对柳宗元有了新的看法:“那位大人,看不出来呢,居然是个外柔内刚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若不是裴度,只怕还会更糟。”刘禹锡不愿再往下想。

    “不过,梦得你也值得拥有这样的朋友。”白居易为刘禹锡斟满,“敬我们那些故人友人,逝去的,未逝去的。”

     刘禹锡无力地笑了笑,举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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